从18岁离开家乡，至今已整整40年。每每忆起家乡，首先浮现于脑海的，便是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——那是家乡最显著的符号。

　　生我养我的村庄，位于辽阔的华北平原。每当东方破晓，伴随叫卖豆腐的梆子声，或浓或淡的炊烟，从各家老房子的屋顶，或直或弯地飘向天空。麦秸香、棒秸香、干枝香混合着饭菜香，氤氲着整个村庄。这平凡的人间烟火，便是萦绕于我内心深处的故乡。记忆中一旦镌刻下这具象化的标识，故乡就会永远鲜活在我们的思念中，游子们漂泊在外的心灵，也就有了温馨的栖息之地。

　　从出生到参军之前，我一直在农村老家度过。那时的家乡人，一日三餐都是烧柴火。小山样的柴垛，就是家的门牌；漠漠炊烟，便是父母的呼唤。我小时候贪玩，不管是在村边的树上掏鸟窝，还是在河里的冰面上打陀螺，或者是和小伙伴们捉迷藏、摔纸牌，只要望见家的方向那道炊烟由浓到淡，就知道该回家了。有时候玩疯了忘记了时间，隐隐听到母亲的呼唤，才一阵风似的往家跑。老远便看见母亲迎风站在房顶，正朝我跑来的方向张望，身边缠绕着缕缕炊烟，这一刻在我的脑海中定格成一幅画面，任岁月磨蚀，清晰依然。

　　我们小时候，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，不是上学读书，而是到田野里去剜菜、割草、拾柴火。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出村庄，一手握刀，一手提筐，筐越来越沉，家越来越远。回望身后的村子，一道道炊烟随着晨风，袅袅娜娜，飘荡在空中。有时早晨的柴火会返潮，冒出的烟又黑又浓，像是村庄被吹乱了的头发。

　　午间的炊烟，在匆忙的劳作中，则显得有些寥落。庄稼人干了半天农活，多少有些累了，只是简单做点吃食。冬天在取暖的火炉上馏点干粮，咕嘟一锅白菜，连柴火都省了；天暖和了就用放在门洞里的简易灶煮一锅面条，随便弄个卤，便是美美一餐。烧柴的土灶也有炊烟，不过它短而散，匆匆就散了，一如父老们为生计而奔忙的身影。

　　傍晚的炊烟密集而隆重，也最能体现农家生活的韵致。在炊烟渐起的霞光里，孩童扒着门框，盼望父母回家的身影；母亲拉着风箱，在嘈杂的声音里，仔细辨听着熟悉的车铃；大黄狗不时发出几声吼吠，老母鸡扑棱棱地飞上了鸡窝。而那缕缕炊烟虽无声，却也“调皮”。它们一会儿蹿过树梢，一会儿爬上屋顶，一会儿翻越围墙，四处游走，弥散在村庄的各个角落。一道道炊烟，时而笔直地直上云天，时而被风儿折弯，像是给农家小院梳起了一条长长的辫子。待到炊烟渐轻，娘唤儿，儿喊爹，莽撞的小身影飞也似的往家跑，家家户户热闹非凡。随着锅碗瓢盆的响声，农家饭菜的清香顿时飘散开来，炊烟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……

　　春天的炊烟，伴着梨花、桃花、油菜花的清香，充满了生机；夏天的炊烟，携带了太多的潮气，滚滚而浓烈；秋天的炊烟，被清风吹到天上，化为朵朵白云；冬天的炊烟，像农家猫冬的日子，懒懒散散，不慌不忙。故乡的炊烟，是陶渊明的“暧暧远人村，依依墟里烟”，是陆游的“炊烟漠漠衡门寂，寒日昏昏倦鸟还”，是洪适的“田舍炊烟常蔽野，居民安堵不离乡”，是赵长卿的“炊烟一点孤村迥，娇容敛尽天容净”，是纳兰性德的“一道炊烟，三分梦雨，忍看林表斜阳”……故乡的炊烟，如田园诗的韵脚，平平仄仄填满醉人的乡音；如一幅温馨的画卷，浓浓淡淡写满乡愁。它徜徉在古人的诗词歌赋里，飘荡在几千年传统农耕社会的乡村中，传递着温馨祥和的信息，牵引着游子漂泊的心和流浪的脚步。

　　斗转星移、沧海桑田。时代在变化，乡村换新颜。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进程中，人们的生活质量不断提高，生活方式更加便捷。近几年，家乡人都用上了天然气，既卫生又方便。家家户户的院子里、墙头边，已见不到大大小小的柴火垛，屋子里再也没有烟熏火燎，阴雨天也不再犯愁点不着柴火了。可是，那故乡的炊烟，永远真切地飞动在我的心中。

　　炊烟虽逝，乡愁依然！（刘明礼）